南泉斩猫:当禅刀落下时
晚唐的某个清晨,池州南泉禅院爆发了一场争执。东西两堂的僧人,为了一只猫的所有权互不相让。这只普通的猫,此刻成了“我执”与“法执”交织的象征——是我的猫,还是你的猫?是东堂的猫,还是西堂的猫?南泉普愿禅师闻声而来。他没有调解,没有说教,而是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:提起那只猫,平静地说,“道得即救,道不得即斩”,全场寂静。无人能“道得”——无人能超越“是我的/不是我的”这二元对立的思维牢笼。刀光一闪,猫命终了。傍晚,弟子赵州从谂游方归来。南泉将日间事相告。赵州一言不发,脱下脚上的草鞋,顶在头上,转身走出门去。南泉望着他的背影,轻叹:“子若在,即救得猫儿。”
这则著名的“南泉斩猫”公案,千年来引无数解读。但若只作表面理解,便错失了禅心。南泉所“斩”,从来不是一只猫。他斩断的是僧人心中坚固的分别心、占有欲、是非念。当“道得即救”的机锋落下,实则是将终极考题抛给所有人:能否超越一切对立概念,直见本性?赵州的回应更妙——将鞋顶在头上,是以荒诞打破常规逻辑。鞋本该在脚下,却置于头顶,这颠倒之举象征着:真正的禅者,不为任何常规、逻辑、概念所束缚。他“道得”了,以无言之行“道得”了那不可言说的自由。而南泉的叹息,是对知音的最高赞誉。这师徒二人,用极端的戏剧,演绎了禅宗最核心的精神:破执。
独超物外:马祖门下的“异类”
要理解南泉普愿,需先回到他的时代与师承。
他的老师,是开创“洪州宗”的马祖道一。马祖有句石破天惊的话:“平常心是道。”此“平常心”对治分别心,即无造作、无取舍、无断常、无凡无圣的本来之心。此语彻底改变了禅宗的走向——修行不必在深山古寺,不必有奇特境界。搬柴运水是道,吃饭睡觉是道,生活本身即是道场。马祖门下英才济济,最杰出的三位并称“三大士”:西堂智藏、百丈怀海、南泉普愿。马祖曾评点三人:“经入藏,禅归海,唯有普愿,独超物外。”
这十二字评语,精准预示了禅宗未来的两条道路。
· “禅归海”:百丈怀海走向了制度建构。他制定《百丈清规》,确立“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”的农禅制度。从此,禅宗在经济上自给自足,在组织上规范有序。他的法脉,后来开出了临济、沩仰两大宗派,禅宗法统得以严整传承。这是禅宗的“形骸”,是渡河必需的舟筏。
· “独超物外”:南泉普愿则选择了截然相反的道路。得法后,他前往池阳南泉山,一住三十年,“足不下山”。他不热衷于广收门徒,不刻意建立法系,甚至对当时渐兴的宗派谱系淡然处之。他曾以牧牛自喻:“王老师(自称)自小养一头水牯牛。拟向溪东牧,不免食他国王水草;拟向溪西牧,亦不免食他国王水草。不如随分纳些些,总不见得。”
这则寓言深意盎然。东西二溪,喻指各种宗派、门户、理论体系。南泉说,无论依附哪一家,都难免“食人水草”——受其制约,失去自在。真正的禅者,应超越一切依傍,“随分纳些些”,在当下的生活中自然地体认本心,如此方能“总不见得”——不落痕迹,自由无羁。
如果说百丈怀海是禅门的制度奠基者,那么南泉普愿就是禅门的精神守护者。他警惕着任何形式可能带来的僵化与执著。
破而后立:“心不是佛,智不是道”
南泉的禅风,不仅在于“超然物外”的姿态,更在于其思想上锋利的彻底性。
马祖常说“即心是佛”,以提振学人自信。但话传久了,许多人又死死抱住“心”和“佛”的概念,成了新的枷锁。
南泉见此流弊,毅然提出:“心不是佛,智不是道。”
这并非否定马祖,而是更彻底的“破执”。他的意思是:如果你把“心”当作一个可以追求、可以把握的“佛”,把“智慧”当作一个可以抵达的“道”,那便又落入了概念的陷阱。真正的本体,超越“心、佛、道”等一切名相。
这直接回归到六祖慧能的“三无”精神——无念、无相、无住。南泉要人把心中最后一个可以依靠、可以执著的概念也空掉,在绝对的“无依”处,方能见到真正的“自在”。
这种思想,在他的另一位高徒——赵州从谂那里,被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赵州茶香:平常心的极致
赵州从谂是个奇人,八十岁还在外行脚参访,晚年方住赵州观音院。他的禅法,是南泉“独超物外”精神最活泼的展现,将“平常心是道”推向了生活化的巅峰。
“吃茶去”,是他留给世间最著名的公案。
无论新来的、旧识的,赵州一律问:“曾到此间否?”有人说“曾到”,他说:“吃茶去。”有人说“未曾到”,他还是说:“吃茶去。”院主疑惑,问:“为什么曾到也吃茶去,不曾到也吃茶去?”赵州唤:“院主!”院主应答,赵州依然说:“吃茶去。”
三段“吃茶去”,如清风拂过,扫尽一切分别:
· 扫除了“新”与“旧”的分别。
· 扫除了“悟”与“迷”的分别。
· 最终,连“问”与“答”、“师”与“徒”的分别也一并扫除。
禅在哪里?不在玄妙的理论里,不在遥远的西天,就在当下这杯茶中,在端起茶杯的平常心里。一切二元对立,在此刻消融。
有人问:“如何是祖师西来意?”(达摩祖师来中国的真意是什么?)赵州答:“庭前柏树子。” ——道,就在眼前这棵普通的柏树里,遍一切处,触目皆是。
有人问:“狗子有佛性也无?”这是当时的热门考题。赵州答:“无。”这石破天惊的“无”,不是断灭空的“无”,而是斩断思虑的利剑。当你还在思索“有”或“无”时,早已离道万里。赵州的“无”,是要劈开你概念思维的牢笼,让你直下承当那个超越有无的本来面目。
赵州的禅,是彻底的平民禅、生活禅。他把最深奥的佛理,化作最平常的言语,在柴米油盐、接人待物中,处处指点心性。后世尊他为“赵州古佛”,正是对其生命与禅法完全合一的最高礼赞。
双轨并行:禅宗的完整生命
纵观唐宋禅宗史,我们会发现一条清晰的双重轨迹,如同车的两轮,鸟的双翼:
· 一条是“制度化”的轨迹:以百丈怀海立清规为起点,至“五家七宗”的建立而大成。这条轨迹解决了禅宗作为社会组织的生存、延续与规范问题,让法脉得以传承。它构建了渡河的舟筏。
· 另一条是“超越性”的轨迹:以南泉普愿“独超物外”为旗帜,由赵州从谂等禅师以生命践行。这条轨迹始终警惕着制度、形式、概念可能带来的异化,守护着禅宗直指人心、活泼自在的核心精神。它提醒人们登岸舍筏。
这两条轨迹并非对立,而是一体两面,互补共生。没有制度,精神可能无所依托,流于散漫;没有超越的精神,制度则会僵化腐朽,成为新的枷锁。
南泉与赵州,没有像百丈那样开创显赫的宗派,但他们的身影,却构成了禅宗生命中最灵动、最不可或缺的维度。他们代表着一种永恒的提醒:真正的禅,永远在活生生的生命体验中,在对一切执著的彻底超越中。
余响:千年明月照今心
今天,我们回望“南泉斩猫”“赵州茶香”这些公案,已不只是看一段历史典故。
在一个信息爆炸、概念纷飞、处处标榜“自我”又深感焦虑的时代,南泉和赵州的禅风,尤其具有清凉的启发性:
· 当我们在是非、得失、人我中纠缠痛苦时,可否想起南泉那柄“斩断”分别的利剑?问题往往不在于外境,而在于我们看待外境的那颗分别心。
· 当我们在知识、理论、流派中寻觅依靠时,可否想起南泉“不如随分纳些些”的智慧?真正的力量,不在依附某个外在体系,而在回归内心的自在与完整。
· 当我们追求遥远的目标而忽略当下时,可否想起赵州那杯平平静常的茶?生活的意义与解脱,不在别处,就在此时此刻,认真吃好这碗饭,喝好这杯茶。
禅宗常说“一花五叶”,五家宗派如花开五瓣,各具其美。而南泉普愿与赵州从谂的洒脱禅风,则如穿越花叶、朗照千江的明月。江水形态各异,月影唯一。
这轮明月,便是那颗无造作、无取舍、无分别的平常心,是每个人本自具足的觉醒之心。千年已过,公案中的猫、刀、茶、柏树子,皆成往事。但那份斩断葛藤的勇气,那份活在当下的安然,那份超越形式的自由,依然清晰如昨,等待着每一位在生活路途中,渴望心灵自在的现代人,去品味,去体认,去活出来。
*本文根据《六祖坛经导读》第九讲“一花五叶,禅通中外”第二、三节部分内容,借助AI改写
王雷泉教授简介: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、博导,允中文哲导师。历任复旦大学哲学系副主任、宗教研究所所长、宗教学系主任,兼任中国宗教学会理事、上海宗教学会副会长等职。

排版、校对:嘉旭
审核:嘉禾
文章来源于公众号“默雷涌泉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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